《史記.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》

        賈生名誼,雒陽人也。年十八,以能誦詩屬書聞於郡中。吳廷尉為河南守,聞其秀才,召置門下,甚幸愛。孝文皇帝初立,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,故與李斯同邑而常學事焉,乃徵為廷尉。廷尉乃言賈生年少,頗通諸子百家之書。文帝召以為博士。

  是時賈生年二十餘,最為少。每詔令議下,諸老先生不能言,賈生盡為之對,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。諸生於是乃以為能,不及也。孝文帝說之,超遷,一歲中至太中大夫。

  賈生以為漢興至孝文二十餘年,天下和洽,而固當改正朔,易服色,法制度,定官名,興禮樂,乃悉草具其事儀法,色尚黃,數用五,為官名,悉更秦之法。孝文帝初即位,謙讓未遑也。諸律令所更定,及列侯悉就國,其說皆自賈生髮之。於是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。絳、灌、東陽侯、馮敬之屬盡害之,乃短賈生曰:「雒陽之人,年少初學,專欲擅權,紛亂諸事。」於是天子後亦疏之,不用其議,乃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。

  賈生既辭往行,聞長沙卑濕,自以壽不得長,又以適去,意不自得。及渡湘水,為賦以吊屈原。其辭曰:

  共承嘉惠兮,俟罪長沙。側聞屈原兮,自沈汨羅。造讬湘流兮,敬吊先生。遭世罔極兮,乃隕厥身。嗚呼哀哉,逢時不祥!鸞鳳伏竄兮,鴟梟翱翔。闒茸尊顯兮,讒諛得志;賢聖逆曳兮,方正倒植。世謂伯夷貪兮,謂盜蹠廉;莫邪為頓兮,鉛刀為銛。於嗟嚜嚜兮,生之無故!斡棄周鼎兮寶康瓠,騰駕罷牛兮驂蹇驢,驥垂兩耳兮服鹽車。章甫薦屨兮,漸不可久;嗟苦先生兮,獨離此咎!

  訊曰:已矣,國其莫我知,獨堙鬱兮其誰語?鳳漂漂其高遰兮,夫固自縮而遠去。襲九淵之神龍兮,沕深潛以自珍。彌融爚以隱處兮,夫豈從螘與蛭螾?所貴聖人之神德兮,遠濁世而自藏。使騏驥可得系羈兮,豈雲異夫犬羊!般紛紛其離此尤兮,亦夫子之辜也!瞝九州而相君兮,何必懷此都也?鳳皇翔於千仞之上兮,覽德軍而下之;見細德之險兮,搖增翮逝而去之。彼尋常之汙瀆兮,豈能容吞舟之魚!橫江湖之鱣鱘兮,固將制於蟻螻。

  賈生為長沙王太傅三年,有鴞飛入賈生舍,止於坐隅。楚人命鴞曰「服」。賈生既以適居長沙,長沙卑濕,自以為壽不得長,傷悼之,乃為賦以自廣。其辭曰:

  單閼之歲兮,四月孟夏,庚子日施兮,服集予舍,止於坐隅,貌甚間暇。異物來集兮,私怪其故,發書占之兮,筴言其度。曰「野鳥入處兮,主人將去」。請問於服兮:「予去何之?吉乎告我,凶言其菑。淹數之度兮,語予其期。」服乃歎息,舉首奮翼,口不能言,請對以意。

  萬物變化兮,固無休息。斡流而遷兮,或推而還。形氣轉續兮,變化而嬗。沕穆無窮兮,胡可勝言!禍兮福所倚,福兮禍所伏;憂喜聚門兮,吉凶同域。彼吳彊大兮,夫差以敗;越棲會稽兮,句踐霸世。斯游遂成兮,卒被五刑;傅說胥靡兮,乃相武丁。夫禍之與福兮,何異糾纆。命不可說兮,孰知其極?水激則旱兮,矢激則遠。萬物回薄兮,振盪相轉。雲蒸雨降兮,錯繆相紛。大專槃物兮,坱軋無垠。天不可與慮兮,道不可與謀。遲數有命兮,惡識其時?

  且夫天地為爐兮,造化為工;陰陽為炭兮,萬物為銅。合散消息兮,安有常則;千變萬化兮,未始有極。忽然為人兮,何足控摶;化為異物兮,又何足患!小知自私兮,賤彼貴我;通人大觀兮,物無不可。貪夫徇財兮,烈士徇名;誇者死權兮,品庶馮生。述迫之徒兮,或趨西東;大人不曲兮,億變齊同。拘士系俗兮,羖如囚拘;至人遺物兮,獨與道俱。眾人或或兮,好惡積意;真人淡漠兮,獨與道息。釋知遺形兮,超然自喪;寥廓忽荒兮,與道翱翔。乘流則逝兮,得坻則止;縱軀委命兮,不私與己。其生若浮兮,其死若休;澹乎若深淵之靜,氾乎若不系之舟。不以生故自寶兮,養空而浮;德人無累兮,知命不憂。細故粦兮,何足以疑!

  後歲餘,賈生徵見。孝文帝方受釐,坐宣室。上因感鬼神事,而問鬼神之本。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。至夜半,文帝前席。既罷,曰:「吾久不見賈生,自以為過之,今不及也。」居頃之,拜賈生為梁懷王太傅。梁懷王,文帝之少子,愛,而好書,故令賈生傅之。

  文帝複封淮南厲王子四人皆為列侯。賈生諫,以為患之興自此起矣。賈生數上疏,言諸侯或連數郡,非古之制,可稍削之。文帝不聽。

  居數年,懷王騎,墮馬而死,無後。賈生自傷為傅無狀,哭泣歲餘,亦死。賈生之死時年三十三矣。及孝文崩,孝武皇帝立,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,而賈嘉最好學,世其家,與余通書。至孝昭時,列為九卿。


 

〈賈生〉               李商隱

宣室求賢訪逐臣,賈生才調更無倫。

可憐夜半虛前席,不問蒼生問鬼神。


 

〈賈生〉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王安石

一時謀議略施行,誰道君王薄賈生?

爵位自高言盡廢,古來何啻萬公卿!

 


 

 

〈賈誼論〉            蘇軾

      非才之難,所以自用者實難。 惜乎!賈生王者之佐,而不能自用其才。夫君子之所取者遠,則必有所待;所就者大,則必有所忍。 古之賢人,皆負可致之才,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,未必皆其時君之罪,或者其自取也。
     愚觀賈生之論,如其所言,雖三代何以遠過?得君如漢文,猶且以不用死,然則是天下 無堯舜,終不可有所為耶?仲尼聖人,歷試于天下,苟非大無道之國,皆欲勉強扶持,庶幾 一日得行其道。將之荊州,先之以冉有,申之以子夏。君子之欲得其君, 如此之勤也。孟子去齊,三宿而後出晝,猶曰﹕「王其庶幾召我。」君子之不忍棄其君, 如此其厚也。公孫丑問曰﹕「夫子何為不豫?」孟子曰﹕「方今天下,舍我其誰哉?而吾何為不豫?」君子之愛 其身,如此其至也。夫如此而不用,然後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為,而可以無憾矣。若賈生者, 非漢文之不能用生,生之不能用漢文也。

 

     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,灌嬰連兵數十萬,以決劉、呂之雌雄,又皆高帝之舊將 ,此其君臣相得之分,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?賈生,洛陽之少年,欲使其一朝之間,盡棄其 舊而謀其新,亦已難矣。為賈生者,上得其君,下得其大臣,如絳、灌之屬, 優游浸漬而深 交之,使天子不疑,大臣不忌,然後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,不過十年,可以得志。安有立 談之間,而遽為人痛哭哉!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,紆鬱憤悶,趯然 有遠舉之志。 其後卒以自傷哭泣,至于夭絕,是亦不善處窮者也。夫謀之一不見用,則安知終不復用也?不知默默 以待其變,而自殘至此。嗚呼!賈生志大而量小,才有餘而識不足也。

 

     古之人,有高世之才,必有遺俗之累。 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,則不能全其用。古今 稱苻堅得王猛于草茅之中,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。彼其匹夫,略有天下之半,其以此哉! 愚深悲生之志,故備論之。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,則知其有狷介之操,一不見用,則憂 傷病沮,不能復振。而為賈生者,亦謹其所發哉!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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